特朗普(Donald Trump 川普 )即将重返白宫。曾在上一任期以修建美墨边境墙声名大噪的他将移民问题作为竞选主轴之一,扬言上任后将在美国启动“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驱逐遣返行动。已经身在美国的中国“走线”(非法入境美国的中国移民)社群,特别是“役男”(指兵役年龄的男性,这是特朗普口中打击中国非法移民的主要对象群体)或走线家庭对此高度敏感。移民律师、人权团体也对此议题深深关切。
专家称,在破纪录的走线人口来到美国后,走线客如何面对法律挑战以及移民社群整体精神健康等问题将缠绕在“特朗普2.0”时期。
事实上,走线客到美国之后,确实面临多重法律挑战。首先,受访者告诉BBC说,庇护申请需通过“恐惧可信度面试”,若未通过,可能面临遣返,但也可以上诉,上诉过程漫长。
虽然在申请及上诉过程中,可以获得“工卡”去工作,生病也可以获得医疗协助,若有小孩也享有受教育权可以上学。但是,即便若庇护申请通过,要拿美国绿卡仍需面对漫长的申请过程。
许多走线家庭现在便在观察,特朗普是否会将司法审判程序缩短,加快审判速度,以达到可以快速遣返移民的目标,或者以行政命令直接遣返他们?这些忧虑对走线客的心理及社群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同时也有许多律师强调,美国相关的移民立法或修改都需要国会同意,很难说改就改。
在美国执业数十年的移民律师黄笑生便向BBC中文解释,“庇护制度”(asylum)是美国的基本国策。但美国申请庇护的门槛太低,导致案件大量积压,申请者可以“合法居留”美国,获得工作许可、社会安全号码,甚至可以买房、生子或逐渐在美国扎根。这个申请程序可以长达5至7年,在此期间可以合法滞留在美国甚至打工,这也使得大量移民选择非法越境。
黄律师表示,可以理解走线客或一些移民的焦虑,因为他们对美国的法律程序了解不足,面对特朗普的高压政策感到恐惧。他预测,特朗普任命的“边境沙皇”霍曼(Tom Homan)将会遭遇法官和民权组织的抵抗。
走线过后“生活要过下去”“我不后悔,我不离开才会后悔。”——这是来自湖北的杨鑫,在两年前接受BBC中文的访问时,提及有关偷渡“走线”赴美的决定,当时他毫无犹疑直截的回答。
记者在2022年底访问他时,他刚到美国几个月,但已经递交政治庇护。当时,杨鑫除了表示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之外,也强调,“自由”的空气是他的追寻及梦想,来到美国便是为了这样的追寻。
时间来到2024年底,回顾这几年来的生活,杨鑫告诉BBC说,中国走线人口数频频创下新高,短时间内就成为全球新闻热点之一,甚至成为美国总统大选的热门话题。他在受访几次后,决计不对外受访谈论走线的过程及种种。
原因何在?杨鑫坦言,许多有关走线的新闻消息,以及走线群里的人际摩擦,“真真假假,我也不大关注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是生活要过下去,就得加倍工作,不管有没有拿到庇护,总不能让自己饿肚子。“我没有时间关注那些(走线的)事了。”
杨鑫这样的想法在去年庇护申请通过、心情安定之后慢慢开始浮现。他已准备在未来申请美国绿卡。他说不大害怕特朗普声称的“遣返役男”政策是否会影响到自己,自己只想把生活过下去,并且“有的时候跟一些还在等待申请庇护结果的朋友聊,大家就是不想太担心”。
搬到洛杉矶后,杨鑫一直从事装修,以此作为主要收入来源,客户都是当地的华人移民。他们有一个装修师傅的群组,只要有装修工作,同样是中国背景的老师傅就会引荐工作给他们。
“一周工作六天,大概有1200美金,小套房月租600多美金,加上开销,每个月大概可以存到四千美金,日子算过得下去。”杨鑫说。
但是杨鑫也明白,自己是单身一人,比起携家带口的走线家庭来说负担自然轻很多。他去年也曾报名当地的社区大学学习语言,但因为教学内容太难还有工作时间难配合而作罢。今年,除了原有工作需要的汽车之外,他又花七千美金买了一辆日本Azusa摩托车,在周日天气好的时候,穿梭在加州各地骑行,一步一步的探索并记录这个让他“感到自由”的美利坚。
从党报记者到走线客:小舞一家人的故事在今年农历春节的大年初六,来自山东滨州市的自媒体工作者小舞(化名),带着妻子和三名小孩,持着英国旅游签证,绕了大半个地球,从北京飞往英国,再转机前往墨西哥,最终抵达美国加州。
生于1986年的小舞今夏已与美国移民官会面申请政治庇护,正等待后续通知。
他向BBC回顾自己来到美国的复杂过程——最初尝试申请新西兰和美国的旅游签证,但均告失败。从未出过国甚至鲜少离开山东的他,意外地成功获得了有效期达两年的英国旅游签证。在做足攻略后,他在今年年初,带着全家从北京飞往英国,然后再从伦敦出发,最终进入墨西哥,朝美墨边界进发。
曾在山东地方党媒担任记者的小舞告诉记者称,自己已经无法不对政治及社会问题发表看法,这样的行为可能会给他和家人带来愈来愈多的麻烦,甚至危及安全,唯一的出路便是离开。
在新冠疫情封控期间,他因批评中国的严厉防疫措施,导致文章被删除、帐号被封锁,甚至被公安叫去“喝茶”。
压垮小舞最后一根稻草的是白纸运动。“这些年来,我不断被约谈和警告,心里真的很累……但我始终无法做到不发声。我在网络上或与朋友聚会时,总是忍不住批评政府。为了家庭的安全,我觉得必须离开。”
小舞的父母最终也认同了他的决定。
小舞强调离开中国的最重要原因,是希望孩子们能在更开放的教育环境中成长,至少不被灌输不必要的意识形态或仇恨。“我大儿子刚上学时,学校还庆祝圣诞节和万圣节,但到小儿子上学时,幼儿园已开始灌输仇日思想,教他们‘打日本鬼子’等。我不希望他们从小就学这些!你知道他(小儿子)在美国待了半年多,看到日本人还会说他们是坏人,这影响可想而知。”
小舞一家定居在洛杉矶东区的阿凯迪亚已接近一年。虽然小舞靠做doordash外卖维生,每月收入可以达五千美元,但扣除房租、税务和家庭开支后,生活并不轻松。幸运的是,在当地台湾教会及华人社区的帮助下,他们逐渐适应了新生活。小舞提到,许多老一辈的华人移民对开放边境和移民持反对态度,但遇到具体案例,比如他们一家,仍然愿意伸出援手,提供支持。
特朗普在今年选举期间发出的“大驱逐宣言”,还有传闻说特朗普的驱逐令将特别针对役男。小舞不得不承认,面对未知的未来,他心中感到不安。他只希望能够快速得到夏季庇护面试的结果。如果被拒,他计划继续上诉,并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想方设法留在美国。移民律师也透露,这一过程可能长达10年,在此过程中移民政策可能变化,非法移民也可能通过结婚等方式争取美国身份。
小舞明白,获得政治庇护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即使获批可能也需要多年才能获得绿卡。他也意识到,离开中国后,短期内无法与亲人见面,预计这将是一个八到十年的代价。尽管面临重重困难,他对未来依然抱有希望,计划重返社交媒体,继续分享对中国时事的观察与分析。
心理健康逐渐成为移民社区问题虽然,小舞提到他是通过墨西哥进入美国,运气相对不错,他一家在申请英国签证时也非常顺利,甚至在对华人越来越严格的墨西哥机场海关,他们也没有遭遇任何困难,“几句话后海关就让我们入境了”。因此,他们不需要像许多走私客那样冒着生命危险穿越中美洲的雨林,或经历数千公里的艰辛才能进入墨西哥。
然而,在穿越美墨边境墙的过程中,他们却遇到了重大危机。
小舞回忆道,今年农历春节期间,他们一家人终于来到了墨西哥,随即利用手机定位前往边界城镇。他们首先从墨西哥一侧的V型山谷下行,走了一两个小时,再沿着通往美国的山谷向上爬,沿途经过许多墨西哥的住家。在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位墨西哥人,他用手势示意不让他们继续前行,并声称自己有枪,除非每人支付500美元。小舞当时因为孩子在旁感到害怕,虽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枪,但最后还是把身上仅有的1000美元现金交给了他。然而,这位男子依然不让他们通行。小舞想着若这样离开,之前的努力将白费,于是他拖着小儿子的手,一家人丢下行李向前跑去。后来他们发现,这位男子只是朝他们丢石头,根本没有枪。
小舞说,那次遭遇抢劫的记忆深深烙印在全家心中:“前些日子,我们去公园玩,小儿子看到一个坡就吓得想哭。他曾天真地问我们,以后如果离开美国回中国,是否也要爬坡?”
小舞一家遭遇抢劫的经历对许多走线客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在路上分享类似的故事,包含被洗劫及恐吓,担忧被逮补以及交通意外甚至遭遇性侵害带来的心理创伤,这些经历在他们来到美国后仍旧影响着他们。
美国前移民官、现为美东移民社区工作者的陈炽牧师说,特朗普宣布移民“大驱逐”计画,给华人移民社区带来很大的心理冲击,人人自危的危机感遍布在家家户户中。对无证(undocumented)的移民来说,冲击更大。
融入美国社会不易目前美国约有1100万名无证移民,成为无证移民意味着走上了一条充满恐惧、贫困和飢饿的道路。
纽约执业律师王乾(Qian Julie Wang)去年出版一本儿时回忆录《美丽国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王女士在自传中详细描述了她的艰辛经历。1987年出生,王乾在7岁时与母亲从北京飞往布鲁克林,与先来两年的父亲团聚。在她的自传中,她透过儿童的视角展现了无证移民生活的残酷,写道:“美国简直就是讲述飢饿的活教材”。
王乾说,一家人于1990年代先后偷渡到美国寻找重新开始的机会。1994年一家人在纽约团聚后,却面临着在唐人街的贫困挣扎——“我们家的厨房里,蟑螂比食物还要多。”
然而,贫困并不会自动带来同情。王乾举例,例如,在学校,来自华人移民家庭的同学面对赤裸裸的霸凌、老师的忽视,以及地铁中陌生人的跟踪,让小学生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而王女士的母亲当年为了隐瞒无证身份,在血汗工厂工作,生病时也不敢就医,直到肚子里的肿瘤危及生命,才被送往急诊室。她只能透过公立图书馆的书籍得到一丝慰藉。最终,王乾通过自身的努力和他人的帮助克服了困难,进入斯沃斯莫尔学院和耶鲁大学,成为了一名律师。
王女士表示,尽管后来自己的事业成功,但内心的挣扎依然存在,并影响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因为过往的创伤其实挥之不去。她时常回想起在美国的生活,爸爸妈妈如何从外向活泼的中国北方人,来到美国变成了沉默的夫妻,只有在餐桌上,父母在压力下互相争吵指责对方,或者将压力转到她身上,尖锐地数落她的身材或和性格。
回顾往事,如今处理许多移民法律案件时,王乾告诉BBC中文,当她听到客户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那位在布鲁克林垃圾桶翻找玩具的小女孩的身影不断浮现,她无法再隐瞒自己,因此透过儿童的眼光,写下这些回忆。
面对美国移民之间的互相责难和排斥,王乾向BBC解释,这其实是一种常见的创伤反应,并非华人特有。“就像所有试图走出深层痛苦和创伤的人一样,我们的华人社区成员可能会倾向于否认那些与自己经历最相似的人,因为他们让我们想起自己曾经面对的匮乏。”
作为华人社区工作者的王乾认为,这些社区特别需要更多的心理健康和疗愈资源。
特朗普能迅速驱逐非法移民吗?黄笑生律师向BBC表示,针对兵役年龄的中国男性偷渡客涌入美国的说法,其实是一种竞选策略,旨在激发选民对反非法移民的热情。“如果要定义何谓兵役男?又如何集中打击?这些在美国法律上皆属无法实现的技术难题……20至40岁的中国男性被怀疑为退伍军人、适龄入伍者甚至潜在破坏者,这无非是反外国人情绪的主观臆测;他们在宪法和移民法中享有完整的正当程序权利(Due Process),必须经过面谈、移民法庭、BIA上诉,乃至联邦巡回法院的程序,不可能被区别对待,从重从快的做法在美国法律中是不可行的。”
此外,人权团体也对特朗普是否会修改申请庇护的条件,或在等待审批期间是否会遭到驱逐出境表示担忧。换句话说,回到白宫后,他是否会如某些支持者所呼吁的那样,直接修改美国法律,将移民或走线者驱逐出去?对此,黄律师表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但要修改美国政治庇护制度的《移民与国籍法案》(INA)第208款,以及美国签署的国际难民公约和国际人权公约,皆需经美国国会的批准。
“对于特朗普而言,这是极具挑战性的。虽然他可能通过总统行政命令加快审批过程,但实施标准一旦严苛,必然会遭到民权组织的起诉,联邦法院也有可能予以阻止。如果要直接修改法律驱逐移民,那就必须通过国会,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事实上,黄律师根据多年执业观察,移民(不管非法或合法)在解决美国劳动力短缺问题上发挥着重要作用,许多美国法官甚至认为移民者对美国社会有贡献, 因此尽管偷渡是刑事犯罪,司法部门通常不会对个别偷渡者提起诉讼,除非涉及大规模人口毒品走私或严重犯罪。黄律师同意移民问题现在是全美政治焦点及社会焦虑的所在,但也因此充斥着许多假消息,各界及移民社群应当懂得辨别并寻求专业的协助。
随手一赞,手留余香
赞(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