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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故事]一个麻醉医生的炼成:过劳猝死与金钱诱惑

  

  

一个麻醉医生的炼成:过劳猝死与金钱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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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手术室时,家属对主刀医生千恩万谢,很少会注意到一旁默默推病人的我们。
  多年以后,作为麻醉主治医师的我时常会回想起研究生入学典礼的那个上午:宽阔的体育馆里阳光肆意洒落,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悬壶济世的理想,救死扶伤的伟大——让新生们热血涌动。当时的我意气风发如站云巅,全然不知这个职业的深与重。
  2014年,在读完临床本科专业5年后,我考入了某211大学研究生部的麻醉专业。该校的附属医院是华南规模庞大的地区医疗中心,麻醉专业在业内也颇具影响力。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主要是父母的极力推荐——在他们看来麻醉医生不仅职业缺口大,就业形势乐观,而且工作“相当清闲”——我母亲的牌友王阿姨是县医院的麻醉医生,每次提起王阿姨“有编制、下班早、打完一针去刷手机”、几乎是“颐养天年”的职业状态,母亲都艳羡不已。
  父母的话我自然得考虑,而且我当时还沉迷日本医疗剧,对抢救病人于分秒之间的麻醉医生也颇为崇拜。因此,当考研复试时导师李教授问:“你作为临床医学的本科毕业生,过来学麻醉……会不会觉得可惜?”我把自己的感受稍微“包装”一下就和盘托出:“我喜欢‘幕后英雄’争分夺秒去救人的感觉。”
  听了我的回答,对面戴着金框眼镜的李教授咧嘴一笑。我当时没读懂这笑容背后的深意,但李教授的形象完全符合我对麻醉师职业的幻想——白大褂笔挺干净、手术衣干练合身,说话温文尔雅和声细语,工作环境精致,被病人期许的目光和同事融洽的气氛所包围——我想当然地以为,我未来的职业生涯,就是如此“优雅”。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人,我的舍友于洋也是这样想的。这个爱喝白酒的两百斤胖子,老家在天津,从东北一家著名的医学院校本科毕业后考来南方。对离家千里的求学之旅,他用了“逃”这个词——读本科的地儿太冷,逃到南方暖和点的地方;临床科室医患关系太恶劣,逃到“安全、清闲”的麻醉专业。“咱不跟那些混账的扯皮家属打交道,手术室里清清静静的,多好啊!”这是他的原话。
  不过,我俩很快就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
  
  
  全日制医学临床型研究生的学习生活,是得在医院度过的。入学后,我们自动并入“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轨道成为“规培生”。与此同时,在医院归入受训状态的住院医师行列,需要接受33个月的临床训练。我们的临床训练,就是直接进医院麻醉科“上班”。
  上班第一天,我早上7点半就到科室,准时参加交班,然后上楼领麻醉药品、检查麻醉设备、核对病人签字,在外科医生抵达手术室前,完成麻醉诱导。这之后便是手术开始、麻醉维持、手术结束、麻醉苏醒、送回病房,再开始下一台手术。
  我们一台接一台地干麻醉,手术台上车轮似的换着手术组,手术床上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吃饭的点手术也不会停,实在饿得不行,只能让其他医生或者邻近手术间的人抽空换个十来分钟下楼,匆忙扒几口饭,就得迅速回手术间,继续看着监护仪的滴滴答答。
  这一天我跟了5台骨科手术,最后一台麻醉做完,已经是晚上9点。从手术室出来,我累得瘫坐在自己的更衣柜旁,一个同样刚下班的同事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哟,不错啊,楼上还有半排房间灯火通明,你算结束早的。”
  起初那几天,我还有些兴奋和自豪。入科一周后,我和于洋都是这样早出晚归,基本没见过太阳,眼里耳里都是病人心跳呼吸。我开始感叹:到底是谁说麻醉医生是无所事事坐在床头玩手机的“闲人”?
  当然,过了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麻醉科的确也有相对比较“闲”的医生,那都是熬出头的“二线医生”——高年资的主治医师及副高、副高以上的医生。在我就读的这家巨无霸医院,近百个手术间每天有超过400台手术次第进行,二线医生只有寥寥50余人,而由低年资麻醉主治医生、本院住院医生、进修医生、规培医生和实习医生组成的庞大一线麻醉医生队伍,却高达200余人。
  根据相关要求,每台手术要配备1.5位麻醉医生,这就一定包括1位一线医生和“0.5位”二线医生。二线医生主要是负责指导麻醉流程和来回巡视(一般同时巡视两三台手术),的确还可以抽空谈笑风生,而配药、守台子、送病人这种繁琐的实际工作,自然落到了一线麻醉医生肩上。若非手术间特殊紧急情况,二线医生们到点就有同事接班,而一线麻醉医生却基本无时无刻地被“锁”在麻醉机旁。在一线麻醉医生中,规培生是食物链的“底端”,科室里任务最重、周转最快、台数最多的术间一般都由我们跟进。
  
  
  
  
  往后的日子,我和于洋基本都保持着每周20台手术的记录,平均每天工作约11个小时。不到1个月,于洋这胖子都累瘦了一圈。和其他一线医生混熟了,听他们说,这是一线医生的常态。与这种超长时间工作相伴的,还有无时不在的、担心病人病情恶化的焦虑,这让许多麻醉医生的健康亮起红灯。他们还讲:在中国的手术室里,躺在床上的病人死亡率,低于坐在床头守着病人的麻醉医生猝死率(2018年中国不到10万人的麻醉队伍里,有10来例猝死/心脏恶性事件,而当年病人的麻醉死亡率,降低到了10万分之1)。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在次年初夏的手术旺季,于洋就差点猝死在我面前。
  于洋的导师是个大忙人,从来不管他。他不仅没沾到导师的光,还因为负责排班的医生与导师有些龃龉,排班时总把台数多、时间长的手术间安排给他。
  那个月,于洋一直在脑外科术间,每天3台手术起步——每台脑外科手术耗时最少3小时,七八个小时稀松平常。他在那待了半个月后,我在寝室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要不就是回来太晚倒头就睡,要不就是顶着发青的眼眶在阳台默默抽烟,那个平时放个屁都能奏出节奏来的段子手再也不见了。
  一个周五,我正在脑外手术区对面的耳鼻喉科术间上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慌乱的嘶吼,跑过去一看,于洋倒在地上。外科医师停止手术,在一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作为麻醉医生,抢救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抢救已经面色发青、颈动脉搏动消失的于洋。还好,4分钟后,他的心跳恢复了,意识也回来了,立刻被送往ICU。
  检查表明,于洋发生了急性心梗、心跳骤停,冠脉里破裂的血栓把左前降支堵了80%,缺血的心肌无法供应全身血液流动的巨大负荷,在瞬间罢工停跳。
  幸而抢救及时,于洋随后进行了介入溶栓和冠脉支架置入,好歹捡回来了条命,除了终身服用抗凝药外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于洋自此休学半年,他住院期间,科室领导组织大家探望过几次,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也没啥表示,他的住院费,基本都是自己出的。
  于洋身体恢复后就回科继续上班了,他心梗的这件事好像被所有人刻意忽略,他本人也保持默契的噤声。我们科室也曾一度有和外科沟通、要求减少择期手术量的呼声,可院领导会谈过几次后,呼声也没了下文——手术量变少,劳务费减少,你干不干?
  当然,工作量对劳务费有影响,只是对正式职工而言的。我们学生累死累活,每个月的“工资”是1820元——研究生月助学金1500加上一个月4个单价80块钱的夜班费。我们在寝室里曾经开玩笑,读了5年高等教育,过得还不如初中毕业进工厂的厂弟厂妹。
  
  
  
  
  有句话叫“手术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我们的工作是守护并调整生命体征,远远不止打一针麻醉剂那么简单。
  手术前我们便要开始配麻醉药品、检测机器并做术前准备,术中时时配合外科医生的操作,调整药物的流速和种类,保证病人有足够深的麻醉程度和足够平稳的生命体征。术后,手术医生施施然走了,留下麻醉医生孤独地陪伴病人,等待意识转醒。
  这份工作类似长途车司机,病人像是一台随时可能抛锚的货车,满载家人的希望和求生的渴求,我们得小心翼翼开动着,尽量开到外科医生指定的目的地。有时,又像运输调度台,手术能不能开,怎么开,哪条路线能走,也由我们“指挥”。
  当然,我们是很难指挥得动外科医生的,而且还可能成为“背锅侠”。
  我记得一台80岁老人的手术,当时手术间的麻醉主治医生是老林。老林是少见的没什么架子的二线医生,作为一枚“宅男”,他爱好各类主机游戏,和我们年轻人颇为合得来。
  那台手术准备开始麻醉时已经晚上8点半了,由于病人是急诊入院,术前我没时间做访视。等老太太推进术间,我翻了翻病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基础疾病极多极重,病历里“既往史”恨不得写了两页:高龄、冠心病、高血压、脑梗塞病史、尿毒症、肾功能衰竭、下肢深静脉血栓……老人在几天前摔跤摔断了骨盆,要做“双侧人工髋关节置换术”——这可是个大手术啊,其合并症多、麻醉风险极大,是麻醉分级中达到了III-IV级(健康成年人为I级;合并轻度并发症和基础疾病则分到II级,III级以上患者基础疾病严重,甚至有生命危险)的高危病人——老实讲,这类病人不适合开刀做手术。
  我拿不定主意,把情况报告给老林时,接晚班的他正在和骨科医生交谈。他耐心跟对方讲这位老人麻醉风险极高,反复询问可不可以停掉这台手术,而且表示“已经入夜了,开完刀至少凌晨2点,主刀和麻醉者都属于疲劳驾驶,风险陡增。并且夜里大部分同事都下班了,如遇紧急情况,抢救时连帮忙的人都没有”。根据我们熟知的医疗“有益原则”,一项医疗操作如果潜在的风险远大于收益,就不该开展——现在做这台手术,收益无非是老太太可以站起来走路,风险却是她有可能术中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术后在ICU中难以闯过“感染关”,或者因身体受不了手术打击,造成肾功能、循环功能衰竭。
  可对面的骨科大夫反复说着车轱辘话:“病人手术意愿强烈,病人及家属充分知晓风险……手术价值很大!预后极佳……”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老人做手术麻醉风险是何等巨大,但是外科科室的医生大多是以业务量为导向的“激进派”,对于手术崇尚“大开多开”,这与谨小慎微的“保守派”麻醉科医生形成了鲜明反差。
  骨科医生搞不定,老林试着跟家属谈话。也不知是不是骨科那边对手术预后效果的承诺太过美好,家属对手术信心满满,在我们反复谈了“麻醉风险巨大,病人术中可能有生命危险”后仍要求手术——至于推迟手术,家属更不愿意了:“你们医院手术这么多,往后拖不知道到啥时候去?老人饿了一整天,难道这就白饿了?”
  老林无可奈何地返回术间,捏着密密麻麻写满了麻醉风险的知情同意书对我说道:“劝不住还是要开,准备麻醉吧。”我们最后的要求,是联系好ICU床位,术后立即将病人转至ICU观察,外科大夫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没曾想,这台手术简直要了亲命。
  麻醉诱导后,老人的血压就垮了,各种升压药泵上去,好不容易才稳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手术中,由于创面大出血,病人的生命体征止不住往休克的水平滑,我们一方面疯狂打血站电话拿血,一方面想尽办法调节电解质平衡,可病人又是肾功衰,内环境一塌糊涂……手术持续了4个半小时,我们没有一刻喘息。好不容易熬到手术结束,果不其然出现幺蛾子:ICU没床了。
  老林听到这个消息,止不住要骂人——这台手术术后的压力一点不比术中小,老人有脑梗塞病史,病情极重极衰,术后的麻醉苏醒是个巨大的考验,此类病人的常规路径是在严密监护下转ICU,在适当镇静、呼吸机支持下进行苏醒、尝试拔管。现在没有ICU,病人想靠自身的能力恢复自主呼吸、神志恢复清醒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这期间同时存在呼吸抑制、心功能突然“崩塌”的严重风险。
  我们想找外科大夫们理论,却发现找不到人了——教授做完手术就回家睡觉,主治大夫跑回病房开医嘱,留下一位外科规培生应付我们。几轮电话下来,我们得知外科根本没有联系到床位,现在就一句话:你做的麻醉,你自己醒。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手术结束已经快凌晨1点,病人直到早上9点半才恢复微弱的自主呼吸,这期间,我们把能找到的生命支持治疗都用上去了:静脉泵着高浓度升压药,上CRRT(透析),呼吸机根据自主呼吸强弱触发辅助通气。由于仍然无法联系到ICU床位(ICU已收满),患者情况也不好,还回不去条件相对简陋的病房,我们只有在手术室临时承担起术后留观的责任,一面护理、治疗术后状况百出的病人,一面和外科“扯皮”。
  终于,在多方协调下,我们把病人转进了艰难腾出来的ICU床位上。此时距离病人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了26个小时。超过一个日夜的漫长“手术拉力赛”中,我和老林虽然中间被换下去稍作休息,也都工作将近20个小时。
  转完床,我看了眼老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点血丝,纵横的皱纹在脱水状态下仿佛刀砍斧劈。她缩在宽大的ICU床位上,被硕大的机器拱卫着,全身被各类插管和针头包围,神志仍未好转。
  两天后,老人宣告临床死亡。死亡原因是肾功能衰竭和失血性休克引起的多器官功能衰竭(MODS),ICU的重症医生抢救成功了两次,病人死在了第三次抢救中。
  家属难以接受,对医院提出诉讼。外科方面表示患者入院时基础疾病重,生命体征不稳定,本不宜开刀,反复跟家属沟通后仍要求手术;手术过程顺利,人工髋对位和固定良好,问题是出在术中麻醉和术后苏醒方面——他们抠出了麻醉单上休克血压的数据,跟家属有意无意地表明立场:我们刀开得挺好,只是血压没稳住。
  不出所料,家属认定病人的死亡属于麻醉事故,把老林列为被告。在之后的联合专家组医疗仲裁中,专家组认为该病人麻醉风险极大,不符合择期手术的医疗指征,认为麻醉医生判断失误,需要负相应责任——虽然像这样的大手术都是同事接力完成,先后有三位二线医生跟过这台手术,但最后追究医疗责任,是会根据麻醉记录单来判断的,老人出问题时,正是老林所在的时段。最终,老林赔了十几万,还好医师执照保住了。
  这件事对我的“震撼”是巨大的。我原本想,毕业后熬个六七年成为像老林这样的二线医生,就没那么辛苦了。可没想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风险也越高,被“丢锅”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自此之后,我对自己的专业知识更为用心,期望更有能力应对突发状况,同时在对病人的评估和与病人家属的交谈中我也更为小心、谨慎。
  
  
  
  
  从研二开始,我们会间断排班到麻醉评估中心上门诊,工作主要是对择期手术的病人进行简单的术前评估,根据病人基础情况和术前检查判断能否进行手术。
  麻醉医生与病人接触不多,“麻评门诊”是少有需要深入交谈的场所——当然,一天看将近100个号,这交流也深入不到哪里去。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件此前没经历过的“稀奇事”。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在奋笔疾书给一个老太太写会诊书,突然一个骷髅般的“骨头架子”匆匆走进诊室——这个男人极瘦,从其贴身的T恤上能看到外翻的肋缘,包着骨头的皮肤泛着苍白的光——以我不太出色的职业眼光估计,这个接近1米7的、20多岁男人,顶多80多斤。
  他一进来就直直坐到了我对面,一双深陷在幽深眼眶的眼珠子看得我汗毛直立。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接下来,他就开始漫长的“诉病史”,仿佛砂纸磨过的声音传达着急切而压抑的情绪:他有“胆囊炎、类风湿、带状疱疹、三叉神经痛、骨肉瘤……”然后拉着我的手把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配合地展现出各式各样的病理体征,比如胆囊点压痛、肾叩击痛、腹部压痛等等,好像真的病入膏肓而“亟需治疗”。
  我当时还真以为他是罕见的多发重病患者,寻思着马上叫内科会诊,只是他的下一个要求让我嗅到了一些端倪:“医生,我现在非常非常疼,你马上给我打针杜冷丁吧……”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杜冷丁,即盐酸哌替啶,是吗啡的代用品。这种阿片类止痛药物,能从静脉迅速到达大脑皮层的蓝斑和孤束核,兴奋阿片受体,阻断痛觉刺激并产生难以想象的欢欣快感——事实上,它激动的神经位点和掌管人类欢乐情绪、性快感的位置相差无几。杜冷丁、芬太尼族药物拥有使人获得无边快感的魔法,让人在半梦半醒中达到“人间极乐”。麻醉诱导时,0.2毫克的“芬太尼”就能让壮汉消除一切焦虑与痛楚,在镇静药的辅助下安然沉睡,它的镇痛效能是吗啡的80到100倍,而“舒芬太尼”作为更强效的合成阿片药,镇痛效能可达吗啡的1000倍,到了最新的“卡芬太尼”,这个数字上升到了恐怖的10000倍,零点几微克的药物就能摧毁大象的神经中枢——2002年的莫斯科剧院人质绑架案,俄罗斯特种部队就是动用了卡芬太尼气溶胶,麻醉掉所有人质和恐怖分子后冲进去解决战斗,代价是近130名人质永远沉睡在美妙的梦里。
  而这些药物,都具有强大的心理成瘾性。当一个人开始主动索取精神药品,他几乎百分之百是个瘾君子。
  我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这个“病人”还在卖力表演着乱七八糟的疾病体征,用渴求的目光在质询,仿佛我的脸上长出了他心爱的杜冷丁。我借口上厕所,成功带回来了保安和门办领导。这个看似瘦骨嶙峋的男人被保安架起来后,爆发出了激烈的挣扎,那涕泗横流的脸和尖利的嘶吼从此深深印入了我的噩梦里。他被强行架走时,一路的言语从哭求打针变成了恶毒的诅咒,那直欲杀人的眼神我到现在还不寒而栗。
  麻醉药这种东西,和毒真的不远啊。
  
  
  说来很讽刺,人类历史上每次关于医药应用的重大进步,总建立在无知滥用的累累尸骨上。鸦片战争的硝烟开启了中国屈辱的近代史,也让英国贵族阶层深陷鸦片泛滥的泥沼,洋人没有中国烟民的讲究,不少人直接服用鸦片水溶液,后果当然是在剧烈胆绞痛和抽搐中high上了西天。二战时英勇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餐包里可能有后世闻之色变的海洛因,那会儿还叫“精力素”。90年代美国医药巨头堂而皇之地游说医生协会开具阿片类的非处方药(OTC),结果是这个世界最发达的国家荣登毒品最大消耗国宝座,自由的美利坚人民全民磕药,人均镇痛药用量是中国的40倍。如今西方世界风起云涌的大麻合法化问题,在此就不做赘述了。
  当前社会毒品的泛滥,也真切影响到了临床诊疗的开展。听老教授说,当年氯胺酮(即K粉)曾是麻醉科的一线用药,这种日后被口诛笔伐的流毒,其实是临床疗效极好的短效麻醉剂,对循环抑制轻且拥有珍贵的运动感觉分离特性,尤其在儿童小手术中有出色效果——“以前小儿做手术用氯胺酮几分钟就解决了,还插个XX管”。但现在氯胺酮早已被开除“药籍”,小儿手术只有冒着气道损伤的风险插管做大麻醉——瘾君子把药品磕成毒品,让不少小患者付出了气道永久损伤的代价。
  此次事件之后,我对日常工作中随手可见的麻醉药品有了不一样的思考。其实麻醉医生遇到的“毒与药”的考验,远不止我门诊上遇到这件“小事”,甚至还有巨大的金钱诱惑,一旦把持不住底线,后果就不堪设想。
  
  
  
  
  我曾从老林那里,听到了一个“细思恐极”的故事。故事的主人是麻醉规培生小张,也是个工作辛苦、工资低、在房价高企的城市里扎不下根的穷学生。
  一天,一位来医院进修的医生撺掇他,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熟人”要收麻醉药,报他的名字,“量大价格从优,这个路子你自己知道就行,莫到处乱讲”。
  小张心动了。打通那个电话后,那边直接说:“芬太尼1毫克800块,‘舒芬’一支500,量越大越好,当面结账。”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个价格大大超出了小张的认知——以某厂生产的芬太尼注射液为例,一支2毫升、0.1毫克的芬太尼,记账价格不到9块钱;一支1毫升、50微克的舒芬太尼,医保标价也就40多块,而且这些药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在手术室随处可见,药品处置间的旧安瓿需要用塑料桶整桶整桶回收——而对方给他的价格至少翻了10倍。
  芬太尼,化学名为N-〔l-(2-苯乙基)-4-哌啶基〕-N-苯基丙酰胺,作为强阿片类激动剂,它产生的欣快感和另一种姊妹化合物二乙酰吗啡相差无几——而这种化合物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海洛因。麻黄素、芬太尼、海洛因、冰毒,它们的化学结构都以吗啡生物碱为起点,掌握深一点的化学知识就能相互转化合成——美剧《绝命毒师》来源于生活,从未高于生活。
  中国的毒麻药品管控相当严格,精神类麻醉品实行“五专”管制,即专人管理、专帐记录、专柜保存、专处方开具和专册追溯。这些药品在生产流通环节被严格管控,以芬太尼为例,全国只有5家药厂有生产许可证,每一个批号的药品精确到支,在当地公安部门都有登记,任何遗失和损耗都会引来巨大的麻烦。理论上来说,每一支麻醉药物都要由专人发放抽配,登记药品编号,根据术中用量回溯余量,回收药品安瓿瓶——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比如在我们医院,整个科室只有五六个麻醉护士,指望她们完成每日近千支药品的精细管理不太现实,实际工作中,每日本应由二线医生领取的药品的工作,被全部塞给一线医生。
  小张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价码背后的意义了——这是要搞毒啊。
  小张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内容,就是抽取麻醉品进行稀释配制。每个战火峥嵘的手术日结束,麻醉车上都是满满当当的旧安瓿瓶,它们中的一类精神管制品,要由麻醉护士扫入处置箱,在加班的满肚怨气中草草完成清算。所以,“余量回溯”这个环节常常被忽略了,每天记账对账都能要了麻醉护士的亲命,能堪堪把药品数目对上都该谢天谢地了,哪还有精力管剩余的药品的去向?于是乎,无数留在注射器里的阿片药,被随意丢弃在医疗废物桶里,和带血的针头、肮脏的敷料一起,化作焚化炉的一缕青烟。
  当然,这么随意的处置,只存在于麻醉药品消耗巨大的巨型医院,小型医疗机构要么根本无权开具“红处方”,要么流水较小会受到严格监管。
  对一个贫穷的学生来说,几千上万元可以是金山般巨大的数字。小张有些心动了:毕竟,这笔生意对他来说成本接近零。在他接触麻醉药的整个过程中,唯一的监管仅仅是下班时核对空安瓿数量,二线医生才不会管自己怎么配药、怎么用,而同手术室的其他人也不会注意麻醉车前的忙碌。
  直接拿走带包装和标签的麻醉药品肯定会有很大风险,次日,小张选择将每个病人没有用完的舒芬太尼注射器藏起来。到下班时,手头已经有5支剂量不等的5微克/毫升舒芬太尼盐水稀释溶液。当天晚上,他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一个具体地点,是城东一个著名公园。
  交接时,小张着急忙慌把兜里的东西塞给对方。对方显然被这几支注射器吓了一跳:“靓仔,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要完整的西林(西林瓶)啊,鬼知道这注射器里面是什么!”端详了一阵,那个男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还是加了小张的微信,说回去验验成分再联系。
  第二天,小张微信里收到了1000块的转账。那人告诉小张,以后不用考虑包装,量越大越好,另额外附了几个条件:药品溶质要严格单一,严禁不同药品混杂,药品溶液浓度必须均一,还要带几张药品成分说明书给他们。
  虽然那人从没有告诉小张麻药的具体用途,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消费——瘾君子渴求任何类型的麻黄碱族化合物,连麻黄碱含量只有千分之一的小儿止咳糖浆对他们都是琼浆玉露。而高品控、严要求、大批量的需求,以及和交谈中对方流露出的对化学知识的熟悉,无不指向那个目的——制毒。
  “后来呢?”我紧张地问。
  老林只笑笑:“后来,小张嫌揣注射器残药的效率太低,并且药物溶于水后保质期显著太短,打起了科里库存的机械式静脉镇痛泵的主意。他用无菌的100毫升真空储液囊收集了两个泵囊的药液。只是……只是在最后快交易时他怂了,赶紧退钱,赶紧报警了。”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现在想起来,老林讲的故事颇有些“春秋笔法”——小张这么隐秘的行为被传了出去,细节还这么清楚?再说了,一个穷学生面对这么大的诱惑,能在最后阶段忍住收手?我突然意识到,以上这些情节,有可能是警方审讯得出的口供。
  这个故事老林此后闭口不谈,究竟最后的结局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但这对我震动非常大,真切改变了我对手中药品的态度,也让我对这份职业更多了一份敬畏。如果把持不住内心的坚定,我们每天手中流经的大量治病救人的药品,摇身一变就成了害人的毒品——所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和人人喊打、人人想要诛之的贩毒者,竟相距只有几步之遥。
  往后,我每天都会认真销毁处理剩余下的麻醉药品,确定这些药物不能被回收利用才安心下班。为了防止纠纷,现在手术室里都已经有了高清监控录像,像小张那样倒腾麻药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就在这年秋天,省里的医疗质控巡视组还突然入驻我们医院,重点对药剂科开展账目清点核查,医办紧急要求全院各科室对账平账,堵死一切漏洞。麻醉科平时稀松的领药核查制度,突然之间收紧起来。二线医生一反常态地扎在手术间,亲自动手配药,殷勤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小道消息透露,这次飞行检查还有暗访,手术室和护理部是巡查打分的重点部门——对麻醉处方、精神管制类药品的严查严管,至此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晃3年过去,麻醉科依然忙碌,麻烦与风险一刻也没停止过。我和于洋依然每天累得爬回宿舍。
  2017年,我和于洋都顺利毕业,我留校附属医院继续麻醉医生的职业,而有过心理创伤的于洋彻底离开了医疗行业,去杭州做自媒体运营。吃散伙饭时他喝了很多酒,却没说多少话,对这3年的辛苦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他只是淡然一笑。
  如今,我还是每日和麻醉品为伴,奋战在手术一线,时常从早到晚地工作。成为麻醉主治医师后,工资也提高不少,当然,还是比不上外科医生。出手术室时,家属对主刀医生千恩万谢,很少会注意到一旁默默推病人的我们,无妨——病人手术成功,我就很开心了。每每看到病人顺利从手术中苏醒,睁开朦胧睡眼如初生的婴儿般打量周遭,我的内心还是会轻盈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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